莫里斯在门口扭捏了好一会儿，终于被请进了客厅，他先是用半个屁股挨着那古董沙发，很快就被那柔软触感征服，整个儿陷了进去。
他小口啜饮着的，是克莱恩的情人亲自为他泡的锡兰红茶。
“请用茶。”他想起那漂亮女人是如何把描金茶杯推到他面前，那手腕白得晃眼，细得简直一掰就能断。
他从瓷盘里捏起一块手指饼干，咔擦咬下半口来。啧，怎么那杏仁配黄油的味道，比自己在冯施佩茨少将家酒会上尝到的还带劲儿？军需特供，还是瑞士货？
这个红发男人拍了拍衣领的碎屑，打量着墙上那副油画。
“伦勃朗？还是谁？毕加索？”反正他也就从军官俱乐部那几个参谋里嘴听过这些个名字。他目光扫过下面钢琴的琴谱，最后定格在了壁炉架上那些瓶子，看起来倒像是真正远东的瓷器。
司令部那帮吝啬鬼，给的薪水越来越低，让他买仿制品都肉疼。
啧，容克少爷们真他妈会享受。
要是能顺利熬过今晚…等升了上校，将军，是不是也能弄套这样的大房子？说不定还能直接搬进来，到时候也能讨个克莱恩情人那样的东方女人，温柔能干，还会说那种软绵绵的德语。
门外的动静打断了这遐想。
他的士兵们各个捧着热气腾腾的杯子，香味飘进来，那东方女人居然让仆人给每个人都送了热饮，那个不争气的通讯兵竟然还对着仆人敬了个礼！
“真他妈丢人。”莫里斯咬牙切齿地想着，又把一块饼干塞进嘴里狠狠咬断，现在要是下令强攻，那群兔崽子怕是一个都叫不动了。
横竖没人看见，莫里斯把军靴架在茶几上，还往那桃心木上蹭了蹭，留下道泥印来。
而角落里的仆人暗自纳罕，这红发军官的做派实在太古怪，既不像来执行抓捕，也不像客人，倒像是把自己当成了这儿的主人。
而两层楼之上，气氛却截然不同了。
叁楼私人图书馆里，天鹅绒窗帘严密合拢，唯一的光源来自一盏绿罩台灯。空气里混杂着旧书的霉味、机油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书架阴影深处，几部无线电台和电话正在运作，指示灯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这是柏林惊变之后，整个巴黎唯一一条能不受国防军监管、且直通柏林核心的加密生命线。
“滴……滴滴……”
电讯班班长尼曼满额头都沁出汗来，从被包围的第一时间起，他们就通过地下通道由附楼来到了这里。
他和手下们一直在按指挥官的事先指令联络柏林，但耳机传来的是令人绝望的交响。
“重复！元首已遭党卫军叛徒刺杀！国内后备军司令部已接管一切权力…所有武装部队必须服从新命令…滋…”
“…所有单位保持镇定，等待进一步指示…滋滋…切勿…未经证实…”
“…瓦尔基里…瓦尔基里已启动”
“大家不要….”
诡异的是，狼穴大本营传来的是嘶嘶啦啦的歌剧《众神的黄昏》，偶尔倒有人声，断断续续在说什么刺杀…叛国之类的，但没任何有效信息——典型的通讯频段干扰。
党卫军最高领袖办公室的线路死寂得可怕，像被物理掐断的，他们倒也冒险切入过驻法德军总司令部的频道，捕捉到的是“逮捕所有党卫军…”，而西线德军司令部传来的却是，“各单位高度警戒…等待…切勿擅自…”
整个帝国通讯网络就像个发了高烧的病人。
而一墙之隔的小书房，克莱恩脱去了被血浸染的衬衫，上半身遍布着旧日伤疤，手臂上新添的那个，血倒是将将给止住了。
俞琬小心翼翼拿着镊子，棉球的酒精在伤口周围晕开，虽然已经给他处理过很多次伤口了，可每次见到新的，还是会不自觉蹙眉。特别是她知道这又是为她挡的子弹。
可男人连呼吸频率都丝毫没变，像这具身体是别人的似的。
“下面情况怎么样？”像是要帮她转移注意力似的，克莱恩忽然开口，暖光为女孩镀上一层绒边，他目光落在她咬住的下唇——那是她紧张难过时的小习惯。
“莫里斯少校一直站在庭院里，巴黎夜里冷，我看他总站着不太好，就请他…他去客厅喝杯热茶了。”
俞琬手上动作顿了一下，这是她擅作主张的，她知道克莱恩讨厌那个红头发少校，但他毕竟也是那边派过来的，不好得罪，况且一楼也没人。
“他进来了？”
没想到他还对这个感了兴趣，女孩忽然有些不确定了，她下意识抬头看他，倒也没不高兴，反而专注得很，像是等待什么重要军情汇报似的。
女孩点点头。“哎你别乱动。”又慌忙按住这男人受了伤还不安分的手。
她低头收着尾，所以当然那不会看到，克莱恩嘴角极轻地向上勾了一下，那是种混合了点儿骄傲和某种深沉趣味的微妙神情。
“你做得很好。”
女孩愣住了，连包扎的动作都停了一下，圆圆的眼里写满了难以置信，他这句话是认真的？她都已经做好又要被他说教“同情心泛滥”之类的了。
咦，他这是转性了？
她当然也没注意到，侍立一旁的汉斯嘴角抽动了一下，窗边的两个参谋脸憋得通红，只能借咳嗽掩饰才忍住了笑，又互相飞快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这个长舌头的蠢货…几个年轻人狠狠腹诽，竟然自己就给走进来了。
从预案启动的那一刻起，这座看似宁静的石头大宅，其内在的筋骨已被悄然发生着某些变化。
不论是地下酒窖、错综复杂的仆人通道，还是一楼某些不起眼的护墙板和墙体夹层——整个宅邸已然变成一座只为其主人意志而存在的堡垒，那些隐藏着的枪口，可以让任何不速之客一脚踏入死亡陷阱。
莫里斯这不是来做客，他是自己舒舒服服地进来坐实了“头号人质”的位置。
至于那支坦克部队，它们虽然倒也没有真开进福煦大道，但的确已经驶出驻地，此刻正隐藏在巴黎几个由公园改造的秘密森林训练场里。引擎还热着，炮管指向虚空，只需要一个信号，就能在十分钟内开赴这里，又或是巴黎其他要害。
窗外的灯光扫过，在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克莱恩靠在扶手椅上，闭目凝神，修长指节在扶手上敲着瓦格纳的经典旋律。
脑海中一帧帧回放着半小时前的画面，那颗险些擦过女孩耳畔的流弹…那一刻，他引以为傲的冷静被本能碾得粉碎，而现在理智全然回笼来。
这是内战，他不能打出第一张流血的牌，即使万不得已，也要让敌人先稳不住，先开枪。
狼穴的频道被切成《众神的黄昏》，这是某些有心人在暗示时代的终结？党卫军领袖办公室线路被掐断…谁有权限和能力做到这一点？国内后备军可不行，必须是更高级别的人物，而且得到了国防军内部相当程度的共识…
指尖的节奏突然一顿。
如果刺杀成功，狼穴应该第一时间被控制，并对外宣布党卫军叛乱，但显然有人想让源头的消息传不出去。 “瓦尔基里”，这个代号本该是国内驻防军镇压内部叛乱的应急计划，可现在，是他们主动发起攻击。
希姆莱联络不到，外界大可能认为他已凶多吉少，但如果他真是被控制，对方该会迫不及待用他的频道发布认罪或伏法声明，而并非是一片死寂。他们在害怕什么？
驻法德军司令部的斯图尔普那格要抓他们，但西线德军大本营又在呼吁冷静…矛盾、混乱、犹豫，显然国防军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
这混乱本身就是真相的一部分，兵变者并没有完全控制局面，很可能…元首根本没死。这是一部分国防军高层的豪赌，他们控制了大部分通讯系统，却没摧毁元首和纳粹党领导核心。
他们失败了，至少，到现在还没有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