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霍瑾从推门到关门只出现了短短一瞬,包厢里大多数人可能都没有看清这个误闯者的脸,可原本正在与人说话的霍凛在用余光瞥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却像心有所感一样猛然停住了所有动作。
当他扭过头把目光投向门口的时候,却只看见女孩儿转身后留下的一个背影——头发修剪得短短的,这点和她不同。他记得阿瑾明明是有一头又长又漂亮的黑发。
幼年时她一直很宝贝自己的长发,轻易不肯剪,就算打理起来再麻烦,也坚持留着。
可他还是鬼使神差地站起了身。他旁边的人有些疑惑,问他“霍总,怎么了?”,他只是摆摆手,迈开步子走了出去。
而此时此刻的走廊里,霍瑾扶着墙缓慢地向前挪动着,脑子里迷迷糊糊的,一会儿像是回到了十九岁,她独自一人在深夜喝得酩酊大醉后像个幽灵一样在异国繁华的街道上游荡;一会儿又像是变成了四五岁,跑步比赛结束以后因为被人说是“没妈的孩子”,她偷偷躲在更衣室里哭得稀里哗啦。
反正不管怎么样,现在应该是在做梦。这种醺醺然的感觉她很熟悉,眼前的一切事物都仿佛被罩上了一层轻纱,虚幻而飘渺。
“阿瑾!”
突然,她的手被人给拽住了。
是谁?
来人当然是霍凛。离得近了以后,他一下便在她身上嗅到了浓浓的酒味儿。
“你喝了多少?”他不自觉地便用了父亲式的威严口吻,“才刚从医院出来,又想被送去洗胃?”
“放开……放开我!”
霍瑾像只突然被人类捉住后颈的小猫那样挣扎起来。她喝得实在太多了,连眼神都有些涣散了,只会凭借本能行事。
霍凛看得出来她此时状态不对,当然不可能放她一个人离开,但她动得太厉害,他只能抓过她两只腕子用一只手固定住,另一只手抓着她的下巴让她抬头看着自己。
“阿瑾,别闹了,是我!”
霍瑾呆呆地看了他半晌,眼眸迷蒙泛水,白瓷般的小脸被酒气熏得滚烫红润。
“你是谁?”她歪过头轻声问道,表情就像是大街上走丢以后被好心人捡到的小孩似的。
连人都认不清了,看来确实是喝多了。霍凛叹口气,“是爸爸。”
她突然紧紧地抿住唇,摇着头说:“你不是!”
她这话说完,换霍凛愣住了。
“你说什么?”他放轻了声音,微微低下头,父女之间的距离更近了一些,语气变得像是诱哄,“告诉我,我是谁?”
“你不是我爸爸!”霍瑾像是很抗拒似的竭力向后退去,清清楚楚地喊道,“我不认识你!”
霍凛抓着女孩儿双腕的手上上暴起一根青筋,无意识地加重了力道,语气沉了下来,“不孝女,连爸爸都不认了?”
霍瑾被抓痛了,拧起眉再度不安分地挣扎起来:“你不是我爸爸!放开!放开我!”
爸爸才不会对她这么凶,爸爸才不会让她感到痛。她的爸爸是世上最温柔最爱她的人,她最喜欢、最喜欢的就是爸爸了。
她一旦撒起泼来就不管不顾的,又是蹬腿想踢,又是张嘴要咬,可惜力度全都软绵绵的,根本无法对她身前高大的男人造成半点伤害。
即便知道不该跟个醉鬼计较,可霍凛还是被女儿眼中的陌生防备所刺伤,一瞬间怒火中烧起来。
她不肯叫她爸爸,即便晕成这样了,潜意识里还牢牢记着曾经说过的话,犟着脑袋说不认识他,说他不是她爸爸。
尽管他已经对女儿这迟来的叛逆期做了无数心理准备,可当她真的朝他亮出幼嫩的爪牙时,还是让他感到疼痛到无法忍耐的地步。
于是他不再多说话,直接不由分说地弯腰将霍瑾扛了起来,大步朝外走。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把这孩子带回家让她好好醒醒酒,看着他再说一遍他到底是谁。
可非正常状态下的霍瑾完全不配合,像条活鱼似的摇头摆尾地闹了起来,甚至还带上了哭腔:“救命!救命啊!爸爸!爸爸你在哪儿!”
这场面实在是太不像话了,衣冠楚楚的霍总在大庭广众之下就像个拐卖人员一样。好在这酒店的私密性不错,目前走廊上除了父女俩没别人,不然搞不好真的有人会报警。霍凛气得不行了,抬手就在孩子屁股上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安静点!别在这儿给我撒酒疯!”
霍瑾含着满眼的热泪,突然像是看到了什么救星,颇为激动地叫了一声:“爸爸!”
——刚走包厢里走出来的严乔,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跟霍凛会同时出现在这次饭局也是一个偶然,A市的创投协会会长攒的局,他当然也位列其中。当时霍瑾推门闯进来的时候,他正好就坐在门边,看见她恍惚迷茫的神情,和当时陡然听闻亲人出事时的状态一模一样。
虽然那孩子的父亲已经追出去了,大约不会出什么事儿,可他却不由自主地分了一丝心神,才会在酒桌上的一片嘈杂人声中隐隐约约地听到门外似乎有女孩子哭闹的声音。
当下他并不确定是那对父女吵架了还是怎么回事,可当霍瑾趴在她爸爸肩上冲着他露出了求救般可怜兮兮的目光,他也没有多想,快步就追了上去。
“霍总,等等——”
严乔伸手按在了霍凛的另一边肩膀,皱着眉说,“先停一下,您这样孩子会不舒服的。”
霍凛冷冷地看着他一眼,这一眼如同锋刃般凌厉,足以说明他此时的心情很糟糕。
“严总,这是我家的家务事,不需要您插手。”
可下一秒,他肩上的孩子伸手攥住了严乔的衣服,大哭着喊道:“爸爸!救我!”
霍凛:……
严乔:……
无视了霍凛黑得像锅底一般的脸色,严乔颇为无奈地说:“还是先把人放下来吧。”
霍凛站在原地思虑了片刻,觉着在外人面前将已经成年的孩子这样扛着也确实是不大合适,便弯腰将霍瑾放了下来。结果刚刚重获了自由的女孩儿,像只刚出笼的鸟儿一样,迫不及待地,当着他的面就扑到了严乔怀里。
她一边哭一边用男人的衬衫擦眼泪,活像一下倒退了十几岁,成了个受了大委屈的幼童一样。
“霍瑾!”霍凛完全看不下去,沉着声音低喝,“你像什么样子!给我过来!”
严乔也没料到这孩子竟然会对自己如此依赖,可怀中又暖又小的女孩抱他抱得紧紧的,就和当日在机场分别时一模一样,这让他一时间竟不忍将她推开,下一秒已十分自然地将手放在女孩儿的脊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温声道:“好了阿瑾,吓着了吧,别哭了。”
霍凛看着眼前这对与父女无异的两人,理智的弦“啪”地一下便崩断了。
这算什么?这死孩子不认识他也就罢了!现在他就在她跟前活生生地站着呢!她躲到另一个男人怀里哭着叫爸爸算是怎么回事儿?他严乔算他哪门子的爸爸?!他们俩什么时候交情到这地步了??
“霍、瑾!”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从牙缝儿中蹦出这两个字,大步向前,伸手想将女儿从对方怀中拉出来,可手还没碰到她,便被人给拦住了。
“霍总。”严乔定定地看着他,声音温和而坚定,“她在害怕,你别刺激她了。”
霍凛的动作僵住了,缓缓垂下目光,看见他的孩子躲在严乔怀里,在轻微地发着抖。
她这样回避的动作比任何话语都更直接——若是他此时强行将她抢过来,或许只会让孩子觉得更加厌恶。
他已经把她逼得够狠了。
或许看出来霍凛此时的心思,严乔好言劝道:“霍总,阿瑾现在是喝醉了,有点迷糊,认不清人。你就别急着带她走了,让我先带她回去醒醒酒怎么样?”
霍凛没说话,只是看了他一眼——冰冷目光中的狐疑已经足够说明他的不信任了。严乔叹了口气,说:“霍先生,您放心好了,我家还有我女儿在,我的年纪已足够作阿瑾父亲了,您若是不放心,可以跟我一起回去。”
“不,不要!”此时一直像雏鸟一样躲着的霍瑾怯生生地开了口,“我只要爸爸陪我!”
她看向严乔的眼神是全然依赖的,仿佛他是她的唯一救世主一样。
霍凛想冲过去捂住她的眼睛,让她别再这样看着别人了。
这样的眼神只在她很小的时候出现过,而那时他是她唯一注视的人。
“只要爸爸陪我”这话,也是她儿时经常对他撒娇时用的。
那时他虽然工作也忙,可只要孩子提了要求,他还是会尽量抽出时间陪她。
那时他还是把她当成自己女儿的,而那时她也还是全心地爱着他的。
而现在,这样的目光她给了旁人,这样的话也是说给别人听的。
她说她不要再爱他了,所以转头就可以把给他的爱平移到另外一个足以做她父亲的人身上吗?
他从来都不知道,成年后孩子的叛逆期杀伤力竟然会如此之大,就好像将青春期从未宣泄过得委屈一股脑儿全都化作了保护自己的尖刺,足够扎得人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