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辞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他沉默着垂眸,指尖在身侧微蜷,片刻后才抬眼,语气淡得像蒙着层薄冰,“不认识,只是看她有些可怜。”
这份回答倒是有些人情味,和培训手册上的标准范例一点也不相同。
“可怜?”秦问清轻嗤一声,尾音挑得高扬,显然半个字都不信,“因为她是女孩子,又独自一人,在酒吧这种地方被流氓缠上,正好激起了你那点英雄救美的保护欲,才觉得她可怜是么?”
他摇了摇头,说得十分凉薄:“我说,别自作多情了。醒醒吧,她看你可怜还差不多。”
秦问清看着他这副隐忍垂目的模样,又喝了一口酒,杯壁上的水珠顺着指缝滑下,他反手一甩,落在了地上的瓷砖。
“要是换个心思单纯,又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女生遇上这事儿,估计就要被你奋不顾身的样子迷得七荤八素了。”
“但她不一样,我说过了,她不是你能高攀的客户。”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意味深长,“她的世界,和我们不一样,和更你不一样。她不需要骑士,更不需要同情。”
“你挡那一下,对她来说,现在可能早忘了。甚至,她可能从始至终,都没正眼看清过你的脸,更不会知道你的名字,陈辞。”
陈辞一直低垂的眼睫骤然抬起,那双昳丽眼眸深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
他下意识地抬起另一只手,紧紧握住了自己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左手手腕。
那里空荡荡的,只有制服袖口下露出一小截同样苍白的皮肤。
秦问清没有在意他的动作,举起酒杯放在灯光下观赏着,又说:“陈辞,你这份工作,靠的就是这张脸和这份察言观色的本事。过分昳丽的面容,可不是件什么好事。”
他抬眼,瞥过那张堪称完美的脸,意有所指道:“虽然能勾着客人,却也容易惹麻烦。崔怀梅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所以呢,忘了今天的事,也离她远点。”
陈辞站在原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胸腔里弥漫开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
随后慢慢转过身,没有再看秦问清,也没有再看这空旷华丽的大厅,脚步虚浮地朝着员工通道的方向走去。
推开洗手间沉重的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
他抬起头,镜子里映出一张脸。
一张苍白得足以让任何人惊艳甚至失神的脸。
额前微卷的黑色碎发有些凌乱,那双过分漂亮的眼眸此刻蒙着一层水汽,眼尾泛着淡淡的红,长长的睫毛濡湿,像被雨水打湿的鸦羽。挺直的鼻梁下,嘴唇因为用力抿着而失去了血色。
昳丽,这个词形容这张脸。
此刻,它就在镜中,纤毫毕现。
他怔怔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为什么?
为什么没有吸引她的注意?
为什么连一眼都没有被记住?
“为什么……”陈辞对着镜中的自己,嘴唇无声地翕动,喉咙里发出极轻的气音,带着浓浓的困惑和不甘,“……不好看吗?”
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
青年伸出手,指尖颤抖轻轻抚上镜面,只有冰冷而陌生的触感。
他的指腹沿着镜中影像的轮廓,一寸寸地描摹着,眉骨、眼窝、唇角,像是要把这张脸刻进骨子里。
“这副皮囊……是漂亮的啊……”
他喃喃自语,像是在质问镜中的人影。
陈辞凑近了些,温热的鼻息在冰冷的镜面上呵出一小片朦胧的白雾,瞬间又消散了,镜中那双失焦的瞳孔在雾气中若隐若现。
刺眼的阳光,喧嚣到近乎失真的欢快乐曲,空气中漂浮着爆米花和棉花糖甜腻到发齁的气息。
那是许多年前,一个同样阳光炽烈的午后,在巨大而陌生的游乐场里。
十二岁的陈辞脸上还带着属于富家小少爷的优越感,然而此刻,这份矜持荡然无存。他紧紧牵着五岁弟弟陈厌的手,手心全是冷汗。
五岁的弟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紧紧抓着他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哥哥、哥哥!我要妈妈!呜呜呜……妈妈在哪里?我们是不是回不去了?”
弟弟的哭声撕心裂肺,引来了周围一些好奇或同情的目光,却没人上前。
陈辞的心也慌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他也怕,怕得要命。
陌生的环境,汹涌的人潮,找不到的大人……可他不能哭,他是哥哥。他必须镇定,必须坚强。
他努力挺直小小的背脊,想要安抚弟弟的情绪,“别怕,小厌,哥哥在呢。妈妈……妈妈很快就会来找我们的,别哭,乖……”
可他的声音藏匿着不易察觉的颤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就在陈辞感觉自己也快要被弟弟的哭声和无助感拖入深渊时,他无意间看向不远处一张供人休息的长条木椅。
世界仿佛在那个角落被按下了静音键。
木椅上,安静地坐着一个小女孩。
她穿着一条简单干净的白色棉布连衣裙,裙摆下露出一小截纤细的小腿。
阳光透过树荫的缝隙,在女孩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看上去只有六七岁,小小的,像一尊精致的白瓷娃娃。
但最让陈辞心头一震的,是她的眼睛。
乌亮,沉静,像两颗浸在寒潭里的黑曜石。没有恐惧,没有好奇,没有这个年纪孩子该有的任何兴奋或不安。
她就那样平静地、近乎漠然地看着前方汹涌而过的人潮,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就那样坐着,像一个被遗落在喧闹人间的、橱窗里最精致的洋娃娃。
完美,却毫无生气。
陈辞的心,在那一刻奇异地安定了些许。
仿佛是找到了某种参照,他下意识地模仿起那种平静,深吸了一口气,安抚着弟弟,然后牵着还在抽噎的陈厌,鼓起勇气朝那个小女孩走去。
“你……你好。”十二岁的少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沉稳,却掩不住青涩的颤音。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也是……走丢了吗?”
他以为找到了同病相怜的伙伴。
小女孩闻声缓缓转过头来,那双乌亮的眼睛凝视着他。
陈辞被她看得有些局促,弟弟还在旁边抽抽搭搭。他学着大人的样子,笨拙地安慰她,“别怕,我陪着你,我们一起等大人回来好不好?”
梨花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几秒。
随后,她开口了,声音清凌凌的,像山涧敲击石块的溪水,“为什么要哭?”
陈辞愣了一下,以为她在问弟弟,连忙解释道:“他很小,什么都不懂,需要依靠。找不到妈妈,他就想哭。”他轻轻拍着弟弟的后背。
可梨花依然盯着他的脸,那双乌亮的眼瞳此刻映出他强忍泪意的狼狈。
“不是他。”她打断他,抬起小小的手指,指向少年自己的脸,“你为什么要哭?”
陈辞下意识摸向自己的脸,指尖触到一片冰凉的湿意,一种被看穿的窘迫顿时让他无地自容。
或许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什么时候落泪了。
他难堪地扭过头,用袖子狠狠擦掉脸上的泪痕,闷声闷气地说:“……因为害怕。”
他承认了,在这个比他小好几岁的女孩面前,他承认了自己的恐惧。
梨花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扇动了一下。
“哦。”她应了一声。
然后,就不再说话了。女孩重新望向喧闹的人群,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
陈辞却被她这平淡的反应勾得更加好奇。
他看着她安静的侧脸,忍不住又问:“你为什么不哭?是因为不害怕吗?你真勇敢。”
男孩的语气里满是真诚的羡慕,他认为她是个沉稳又镇定的人,至少比他强大多了。
妈妈告诉过他从小就要学会强大,因为长大后需要他来继承家业,所以他一直是被当作继承人来培养,经历过严苛的对待。
但每次都会扛不住哭出声来,妈妈不会安慰他,反而还会变本加厉地斥责,于是他只能选择默默流泪,最后把眼泪憋回去。
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自己是个脆弱的孩子。
梨花再次转过头,那双乌亮的眼瞳看着他,又重复了之前的问题,“为什么要哭。”
陈辞被她问住了。
为什么?
小孩子害怕了、委屈了、找不到家人了,不就应该哭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啊。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能干巴巴地笨拙说:“小孩子……都爱哭吧。”
梨花似乎对这个答案并不满意,也没兴趣深究,只淡淡应了个“哦”。